2017年3月17日星期五

忠伯

  □关 天 试
  
  中秋节前夕,我拿了一份月饼回阳西老家孝敬父母,父亲问我:"你今年还去探望忠伯吗?"我说:"还真没有这个打算呢。"
  
  职责所在,往年的中秋节前夕,我会和同事到扶贫联糸村慰问那些贫困户,顺路,也买些月饼到织篢敬老院慰问忠伯和我们村入住那里的另外两个孤寡老人。每次探望,我都会给他们每人两三百元的慰问金,老人自然高兴,说:"一个村这么大,无因无丫,只有三政的后代才会这样做。"他们的话,常常听得我热泪流淌。三政是我未曾谋面的祖父,想不到一点小小心意,居然让他们赞扬了我家祖孙三代。父亲瞩我:"你还是要去探望一下他们,往年去惯了,他们都在盼望着呢,更何况那个忠伯,他对我家有恩,滴水之恩是要涌泉相报的。"
  
  父亲所说的恩,我的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在他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的时候,因家道中落,穷得揭不开锅,连最亲的叔伯都欺负他,唯有忠伯的父母才会给他一畚箕番薯充饥。家中那两亩薄田,每年的夏、秋二造,要想借用别家的牛耕种,必然要倾尽全力,帮助人家做完所有农事后才肯作出交换。而忠伯的父母则不同,耕牛随时让给祖父耕作,没有怨言,也不谈任何条件。每每父亲在我们兄弟面前讲起少年时代的辛酸经历,两眼总是充满泪光。这大抵也是父亲坚持叫我去探望忠伯的理由。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买了一些月饼去探望忠伯。这次我没有叫上同事,而是相约我80多岁的父母一同前往。忠伯在织篢敬老院已生活了十数个年头,尽管双目失明,可一听声音,却把我和我的父母分辨得清清楚楚。
  
  在一棵茂盛的荔枝树头落坐后,我对忠伯说:"当年你的那套'捋仔'打得也算了得,几十年了还会打吗?"他立马就抓住条竹杆舞动起来,声如洪钟,套路闲熟。我很小的时候,他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村里舞狮子,他还像个小孩一样舞着狮子尾巴。舞毕,要表演功夫了,他腰间扎条红绸带,锣鼓一响,他就告诫众人,那套"捋仔"别争来争去,让他来舞得了,也因其它的拳棍不会,是没有人故意与他相争的。只是每近收场,要摘取红包的时候,他的胆色、技艺才得到真正的发挥。那时城镇里有些人,总喜欢搞恶作剧,以为有几个钱了不起,常常在一两层楼的高度,有意亮出红包的数额,让舞者看到精神抖擞,接着用两条棍棒,打横十字,找来四个大汉作为基底抬着,然后二层、三层叠加,忠伯最后则以倒立的形式上到顶端,用牙齿啃着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椰子,往往啃得满嘴流血。被一番番耍弄之后,艰难取到红包,满心欢喜打开一看,红包的数额却比原来亮出的少。奈何呢?以前生活在农村最底层的人,不但要被人捉弄,还要经受命运的捉弄。
  
  忠伯少年丧父,中年失母,就注定终将孤独一生。那时候村里贫穷,有人粗略统计了一下,千把人的村庄,没有婚姻经历的人也有几十。那时忠伯的居所是村中最有名的寡佬馆之一,每天晚上聚集着许多男人在那里吹水鼓、碌大炮。别看忠伯平时大大咧咧,无忧无虑,像个老顽童似的,可他也有伤心落泪的时刻。逢年过节,别人儿孙满堂,杀鸡宰鸭,儿子"飞天腿"、女儿"踏地腿"地抢着,一家人尽管少吃,却吃得很香,那就是天伦之乐。而忠伯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形单只影,一屋空寂。节日杀个鸡,从鸡头吃到鸡脚,没人争抢,吃是吃饱了,却吃出了悲伤,吃出了眼泪。为女人,忠伯曾经得过相思病,疯疯癫癫,只是青春期一过,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回想起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少不更事,也有对不起忠伯的地方。那时农村的孩子吸烟是一种时尚,我也跟别人学着,居然一吸还上了瘾。可自己身无分文,那有烟抽?只好求忠伯赐我一口。忠伯说:"想抽烟可以,但我们比赛跑步吧,如你先我之前跑到终点,我则赏你一口如何"?那时候我瘦如马骝,论跑步,他那有我快?一个来回,他输我十丈。可他又有意吊着我的烟瘾,说跑步还不算,我俩比赛潜水如何?如你赢了,我一定赏烟你抽。那时正处寒冬腊月,水塘里漂满了冻死的鱼,一班同龄玩伴跟着起哄看热闹。我和忠伯也不用脱去衣服,赤脚在水塘中一齐把头潜了进去。潜水,我自知不如忠伯,只潜了一会,便偷偷抬头换气,又马上下潜,自然比忠伯潜得更久。他愿赌服输,让我吞云吐雾,足足过了一回烟瘾。后来这些行为被发现后,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我短暂的吸烟历史也就这样过去了。
  
  忠伯也有过风光得意的时候。1967年"文化大革命",阳江一场场武斗在城乡中掀起。忠伯也加入了"红司"的阵营,驻扎在沙扒数月。他说开过枪,投过手榴弹,自制鱼雷炸过"临司"的船只。武斗结束后他仍回村里,那时他什么都没带回,只在海滩上捡了许多贝壳,五彩缤纷,形形式式。只要讨他开心,他才肯给你一个。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洶涌澎湃,维系了几十年的农村生产队体制一夜解体。有人仍留守农村种地,有人涌向改革开放的前沿"掘金"。忠伯虽老,可也不甘寂寞,"洗脚上田"来到塘口道班找了一份工作。
  
  他的工作非常自由,用阳江话说,"寡佬去山,黑之一日。"他每天清晨驾驭着黄牛拉着牛车从塘口出发,把到织篢沿路的沙闸拉平。中午时分,在织篢的边缘地带,找一块水草茂盛的地方,牛吃草,他也喝着自带的稀粥。到了下午,他又吆喝着黄牛把织篢到塘口沿路的沙堆抚贴。周而复始,每天从事着这种劳动。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夕,我从部队探家,去塘口粮所探望还是未婚的妻子。在路上,见他买了一大捆果蔗,边啃边吆喝着黄牛,我问他何以买这么多果蔗呢?他说大家都回去过年了,我无家可归,只好一个人留守,买些果蔗,聊解寂寞。事后他便到处对人说,他有个侄娘权力大得很,既可批条子买肉糠,又可批条子买米碎。其实我未过门的妻子只是塘口粮所的一名普通会计,偶求主任开恩,才批得糠类一百两百,并不像忠伯吹嘘的那样有多大权力。
  
  塘口这条路,曲曲弯弯,时陡时坦,忠伯用双脚默默丈量了十数个春秋。与他朝夕相处的黄牛,年长日久,语言不通但心灵相通。自从公路铺上沥青后,黄牛要宰了,牛车也将入库。忠伯乞求领导,我不领这个月工资,就让黄牛跟着我回村里一起老死吧。领导无法读懂忠伯的心事,对忠伯所求置之不理。夕阳西下,屠夫一木棒往黄牛的要害地方砸去,正像打在忠伯的身上。黄牛死了,忠伯也倒下了,断肠人似地哭了三天三夜,然后浑浑噩噩背着简单的行囊,一步一步走回村里。面对已倒塌了的半边瓦屋,忠伯欲哭无泪,只好倾尽积蓄,在村边树林里搭间茅屋,饥一顿、饱一顿艰难地活着。也由于他长期行走公路,遭遇日晒雨淋的原因,终患上了青光眼疾,最终双目失明,无依无靠的他才被政府安置到织篢敬老院度着晚年,如今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我的父亲思恩念旧,讲究兄弟情义,说忠伯一生太苦了,嘱我有空常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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