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7日星期五
父亲的家风
父亲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已经好多年了,一直和母亲住在农村老家,边读书,边种地,耕种着家里的五亩地,早出晚归,过着春花秋实,怡然自乐的平静生活。
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2011年秋被打破,在我和弟弟的苦苦相劝下,父亲依依不舍地离开农村,离开他种了一辈子的地,搬到县城装修一新的单元房里。虽然离开了农村,但是父亲的心依然牵挂着农村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牵挂着他那五亩地种的小麦长势如何,是否需要施肥浇水?父亲的心事,作为子女,我们肯定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想让他年过古稀还在农村种地,饱受酷暑和风霜之苦。父亲这一辈子是闲不住的,农忙时整天在地里干活,一有空就找书看,一旦没事干,他就会着急,在家里坐立不安,让我们看着也难受。他每天在小区散步,时间长了,就和小区保洁员熟悉了,热心地帮助保洁员扫地、运垃圾。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自我感觉保洁员的工作自己完全能胜任。他便到小区物业办毛遂自荐,填表格,签合同,按手印,就把扫帚、簸箕、衣服等领回家。
我坚决反对父亲做小区保洁员工作!扫地怎么啦,又不是偷人抢人,父亲不理解,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叫也不答应,做沉默的抗争。扫就让他扫吧,你老子就那驴脾气,天生伺候人的穷命,享不了清福,对此母亲也无可奈何。既然母亲都这样说了,我就依了父亲,退让一步随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六点半,我还在睡梦中,父亲就准时起床,拿着扫帚,在小区开始忙碌起来。扫完地,他又把小区收集的可回收垃圾,借别人的三轮车运到废品收购站,每次都收入20元多元钱,用父亲的话讲这些钱够在县城每天的生活开支。偶尔我也和孩子们一起帮父亲扫地,每当此时,父亲总摆手,说太脏,让孩子们别搭手。在扫完地的空闲时间,父亲又急忙骑着电动车,回到距离县城20多里的农村老家,给家里那五亩小麦浇水、施肥、喷药,做到扫地种地两不误。我知道后,联合两个妹妹一起劝说父亲别这样辛苦,眼睛不好,七十多岁的人了,骑着电动车东奔西走,出了事怎么办?要么就把老家的五亩地租给别人,不种地,要么辞去小区保洁员的工作,任选其一。父亲意识到我们态度斩钉截铁,不容改变,只好辞掉保洁员工作,选择抽空继续回家种地。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地。"这个传统观念在父亲的心里根深蒂固。不让读书种地,比要他的命还难受,父亲选择种地,是在我们几个孩子的预料之中。
说说父亲读书的一些事吧。
当年,父亲从大荔县朝邑中学毕业后,就成为我们方圆几个村最有文化的人,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村里的民办教师。那些年,村里识字的人不多,诸如庄基申请、结婚申请、给远方亲人写信等,总之和文字有关的事,乡亲们都央求父亲代劳,父亲也乐此不疲,经常深更半夜还帮助乡亲们写各种申请。
父亲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也对我们兄妹四人进行严格地教育。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去官池买玉米种子,看见邮政所门前贴着<<陕西农民报>>复刊征订的消息,他就毫无犹豫地用买种子的钱给我订了一份<<陕西农民报>>。买种子肯定没戏了,家里万事俱备,眼巴巴地等他的种子回来,立马播种,然而父亲空手而归,母亲为此大吵大闹,一时家庭战争警报四起,让人窒息。
"你不懂!"父亲也不示弱。
"你还会说啥?整天读书看报,能顶一麻袋玉米有用吗?娃娃们没吃的,会饿肚子的……"我们觉得母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你不懂!"父亲依旧态度坚定。
报纸送到我们家时,父亲开始认真地指导我读报,把不认识的划出圈,用字典查,然后把报纸的消息分类抄写在本子上。报纸上说磁化水浇地可以提高庄稼产量,我疑惑地问父亲是这样的吗?父亲拿了几个大磁铁,放在浇地的水渠里,过了几天,我们惊奇地发现用磁化水浇灌的花生苗长得格外茁壮,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这是科学,要相信科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作文水平在日复一日中突飞猛进。在初中时,我陆续有作文在报纸上发表了,父亲看到我发表的作文兴奋地哭了,他把印有我作文的报纸贴在村里黑板报上,让乡亲们看。父亲平时是很低调的人,不爱出风头,我对他的超常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母亲并不识字,却坚持让我一字一句把作文读给她听,母亲也哭了,那是收获幸福的泪水。
"你懂吗?"父亲问母亲,母亲含泪点头。
我们村人口只有400多人,通过包括父亲在内等几代教师的培养下,终于实现了大学生零的突破,先后培养出30多个大学生,成为各行各业的业务骨干。我家就有四个大学生——我,弟弟和两个妹妹,先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父亲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在家,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好自己平生最喜欢的两件事——读书、种地。
我的儿子有些物理题不懂,父亲在学校就是主讲物理。几十年过去了,物理教材内容和知识结构发生很大的变化,现在的新课标让父亲理解很吃力,有些无所适从。他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说:"比重公式是这样的……"
"不,爷爷,是密度公式,不是比重。"儿子急忙更正。
"哦,是密度呀,原来教材叫做比重……"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看着爷孙俩相互较真的这一幕,我不由得笑了,责备儿子,爷爷说比重就比重吧,让爷爷过过当年教书的瘾就行,不必过分较真。
父亲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有深厚的感情,尤其对这一类书籍、杂志和报纸情有独钟。每当我出差在外,只要看到此类书籍,就给父亲买回家,弟弟也特意从西安给他买了一套《十大元帅传记》。父亲拿起书,立刻戴上老花镜兴致勃勃地看。母亲有意见了,埋怨道:"以后不准给你老子买书了,他眼睛不好,半夜在地里浇水还拿着矿灯看书,水都流到人家地里去了……"父亲酷爱读书,读到了极致。
再说说父亲种地的一些事吧。
父亲当年民办教师那点微薄的工资,显然不足以养活我们这个家,还要靠地里庄稼的收入。对于父亲来说种地比教书要困难得多,就说从春秋时期开始牛耕地的传统的耕作方式来说吧,拿惯了粉笔的手,拿起鞭子使唤牛,绝对没有给学生上课那样得心应手,每次用牛耕地、拉车,父亲使劲抡鞭子,牛就是不动,他急,牛也急,他累,牛更累……更让父亲难以适应的是农村比学校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三伏天,七月流火,庄家旱了,火烧眉毛了,有人陪笑脸说,赵老师,让我家先浇吧!父亲一听人家叫他老师,心软了,就满口答应说,行,没问题!要命的是当年电力供应很不正常,经常停电,尤其是大伏天,碰上停电,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要眼睁睁地看着庄稼绝收。
"不行,坚决不行!"母亲在这个时候就会愤怒地站出来拒绝这个无理要求,甚至是吵架、撒泼、骂街,直至对方服软,直至救命的水流到我家地里为止。母亲后来,给我们解释她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你们以为我愿意和人家吵架吗?浇不上水,地里的庄稼就会完蛋,没有收入,哪儿有钱供你们上学,都说我脾气不好,不讲理,你老子人好,好说话,我都是让生活逼出来的。
在农村的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母亲总会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线,面对冷嘲热讽和闲言碎语,她置之不理,她学会了使唤牛耕地,掌握了种红萝卜稀稠的秘诀,学会了做生意,不识字却能算帐一口清……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父亲能做的是在母亲身后一声不吭地干活,在家里丧失了话语权。历经生活的艰辛,饱经人生的沧桑,父亲慢慢地也成了一位种庄稼顶呱呱的好把式,完成了从教师到农民身份的成功转型。
2014年端午节,弟弟一家人从西安回家,本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母亲抱怨道:你老子还在浇玉米地,他这辈子眼里只有书和地。最后天色已晚团圆饭没吃成,我和弟弟商量买了瓶酒和烤鸭一起回家,回农村看望父亲,陪父亲过端午节。地里的玉米已经吐穗扬花,一人多高了,晚风夹杂着阵阵成熟庄稼的芳香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走近了,我们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株倒地的玉米,像当年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群求知若渴的学生,他的眼神是热烈的,是呵护的,是快乐的,父亲他仿佛听见玉米咕咚咕咚地喝水声,那是校园郎朗的读书声,那是新生命成长的声音;他仿佛听见玉米像一群学生不约而同地在喊老师好;他佛听见蟋蟀在弹琴,晚霞在加油,那是一曲天地合奏催人上进的交响乐。父亲陶醉于此时此景,满是皱纹的脸极其虔诚,全然不顾我们的到来。
喝酒,烤鸭。就蹲坐在庄稼地头,我们和父亲打开酒瓶,扬起脖子咕咚咕咚轮换着喝着酒,吃着香喷喷的烤鸭感觉好惬意。我提前和弟弟约定好,和父亲话题只谈种地,就是让他老人家开开心心地过个端午节。喝了几口酒,父亲好兴致,一个劲儿说今年玉米长势好,好收成!
"能不能不种地,需要多少钱我给您。"弟弟大概喝酒兴奋过度,开始劝老父亲,"我只是不想让您这么大年龄, 还这样辛苦……"
"你不懂!不懂!"父亲站起来,很不高兴地拿起铁锹走到玉米地里,我和弟也跟着他到玉米地。 弟弟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把家里的破瓦房拆了,盖个新房,装修一下,您种地也不用城里农村两头跑,行不行?"
"行,好主意!"父亲显得很高兴,只要让他安心、舒心地种地,他会十分满意,求之不得。
说干就干,立马刀下见菜。我们拆了瓦房,开始筹划新房,从图纸到施工,具体到每个房间的结构和装修,父亲全程参与,唤发出前所未有的冲天的干劲来盖房子。他的设想是给孙子和孙女专门各自装修两间读书室,孙子的房间要展现阳刚之气,孙女的房间要展现阴柔之美,统一订制大书架和健身器材。让孩子们在假期有个安静的地方,他带领孩子们边读书边种地,这是父亲筹划已久的宏伟目标。
新房盖成了,从外观设计到内部装修都给人赏心悦目之感。父亲开始启动假期培训后辈的计划,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的儿子明确表态,农村大院没有网络,一天也没法呆。弟弟的儿子假期在补课,参加小提琴培训班没法回来……培训计划遭受挫折,父亲有些失落,但他极富有耐心和爱心在等着他的孙子们态度转变回到农村。我上幼儿园的女儿每次回到农村老家都兴高采烈地像院里椿树上的喜鹊一样喳喳地叫个不停,她根本不关心大院里有无网络,她关心的是野地里的狗尾巴草漂亮,晚上挂在大院椿树稍上像童话世界的月亮,夜晚墙上的壁虎在出其不意地捉蚊子……农村的一切都让天真的女儿感到新奇和快乐!
女儿周末破天荒地在农村大院里住了一个晚上。女的到来,让父亲感到惊喜,他和母亲觉得只有大院里充满孩子欢乐的笑声,才会让他们真切地感受温馨的幸福。今年入夏以来,他们专门到集市给孙女买了小枕头、凉席、花睡衣……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女儿如期坐在椿树下,坐在树影班驳的月亮地里,在淅淅的晚风
里,望着在莲花般云朵中穿行的月亮,女儿惊奇地大喊:"爷爷,快来看,月亮在天上动呢?"父亲急忙坐在孙女身边,不耐其烦用茶杯给孙女讲解地球、月亮、太阳以及宇宙的奥秘……
女儿睡着了,睡在爷爷的怀里,大院恢复了夜的静谧。月光像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从夜空倾泄在院里,丁丁当当地跳跃着,聚散相续地闪烁着……我从父亲怀里把女儿抱过来,看见月光下的父亲显得那么苍老,那么瘦弱,犹如暮年耕作了一生的老黄牛,瘦骨嶙峋。
"明年孩子要高考了,争取考取一流大学!"我征求父亲的意见。
父亲并不理会我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叹口气说:"你能先让孩子们把读书种地这两件事做好吗?能做到极致吗?你懂吗?这是我们家的家风……"
我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一时语塞。
第二天清晨,在开车回县城的路上,路两旁大片开得正艳的向日葵花一闪而过,女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看车窗外的向日葵花和绿油油的庄稼地……
"你还来爷爷的农村大院里住吗?"我笑着问女儿。
女儿转过身,兴奋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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