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1日星期六

萧红的城市

尔今,先前的呼兰县也归入哈尔滨的版图了。萧红就出生在呼兰县。我的老父亲讲,呼兰,原本叫呼达兰。但是,究竟是地名还是人名他没说,便是他说了,可他老人家的说法准确么?老父亲说,先前,从呼兰到哈尔滨只有一辆私人的公车,那是一国内长鼻子的老式日本通河车,由父子俩开的,如果是父亲开车,就由儿子收钱,如果儿子开车,就由父亲收钱。至于收多少钱,他老人家没说。相信也不会太贵的吧。从呼兰到哈尔滨,半个小时的路程就够了。那么,这辆长鼻子的通河车从哪儿走过江呢——因为从呼兰到哈尔滨中间还隔着一条松花江呢。摆渡过江么?还是绕到太平,从那个老江桥上过去?这些,萧红在她的文章里没说——我想,到了江边车会停下来,客人下来,再坐船过江的罢。
  呼兰是一个微型的小县城,因为与哈尔滨隔江相望,才有了城市模样的小繁荣。这个小县城肯定不大,倘若从哈尔滨方向进入呼兰,还要过那条清凌凌的呼兰河。呼兰河往下流向哪里我不知道,单是呼兰河上游段的朗乡我是去过的,去那里至少要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呢。
  我每每过这条河的时候,都明显地感到萧红的魂魄一直在这条几近干涸的河边游荡着。
  萧红写道: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草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和尚、道士吹着笙、箫、笛,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呼兰河传》)
  可谁在这个日子里为萧红招魂呢?
  记得,在一次座谈会上,我问与会的几个外国朋友,是否知道呼兰,他们一律摇头,他们摇头也就罢了,但另一位当地的旅游官员在一边小声地嘟哝说,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都是文人小圈子里的事。我对那几个洋人说,如果你们到哈尔滨,不知道萧红,就像到法国不知道雨果、巴尔扎克,到意大利不知道卜加丘,到荷兰不知道伦布朗,到法兰克富不知道席勒一样,至少你们对这座城市缺少三分之一的了解。那几个洋人听了以后非常震惊,也很尴尬。
  ……
  萧红的家在呼兰小城河沿龙王庙前的英顺胡同。而今已改为萧红路,但依旧是一条清静至极的短街。先前,青砖黑瓦的大宅院是很大的。临街处有一个不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门,小心地走进去,那宅子的模样是一幢很纯粹的中式建筑,灿烂的阳光下依旧的清静。已没有人住了,萧红一家人大部分都过世了。后人和当地政府为了纪念她,极力地保护了这幢宅子。进到屋里依旧是过去的陈设,灶房、火炕、桌椅、炕琴——萧红的家在这里,虽然你看不见她,但能感觉到她就在这里。
  萧红在这个小城念的书。1925年,萧红14岁,念到高小二年级便随着人流上街游行,声援上海学生反帝爱国斗争。到了16岁,终于坐上那辆长鼻子的日产通河车,过了清凌凌的鸦阵如云的呼兰河,穿过那条几乎能将通河车淹没的蜡色芦苇和紫色荻花的土道,再乘船横渡松花江,来到哈尔滨东北特别市第一女妇中学读书。
  萧红的字写得很清秀,字是心灵的窗子,若论是书法艺术也毫不为过。从她的娟秀逸美的小字,走进她的文章,似乎进入了一个至圣至洁的天地。萧红的这种天籁的品性,并不是一种表演,她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她灵魂的组成。她的这种坦荡与真诚的品质,在中国百年的文坛上并不多见——她是呼兰小城的化身,呼兰河的化身,她是呼兰城的守护神,呼兰因萧红而不朽。
  萧红将她在哈尔滨生活写成一篇篇不大的小文章,在纯净之夜重读这些文字,《商市街》、《欧罗巴旅馆》、《最末的一块木木半》、《他去追求职业》等等,让你震惊的是,她将一个人的痛苦、困境、贫穷、饥饿、颓废拼叠出一只只蓝色的小花,轻轻地放在你的面前。
  哈尔滨的中央大街,商市街,因萧红走过便陡然增加了几十倍中国人的自尊与优雅的风度。
  萧红是抛弃了富贵来到这座城市的,与那些到这座城市里淘金的商人是永远的两路人:
  "我们吃什么饭呢?吃面或是饭?"
  "居然我们有米有酒了,这和去年不同,忽然那些回想牵住了我……借到两角钱或一角钱……空着手他跑回来……抱着新棉袍去进当铺。"(《又是冬天》)
  这座城市从萧红出现的那一天,就对她有无比的敬意和永恒的爱。后来,萧红从哈尔滨乘火车去了上海,大先生鲁迅很赏识这个和他一样背叛家庭的年轻女性。
  萧红曾经为呼兰河写过《呼兰河传》,为呼兰做过传(《小城三月》、《生死场》),也为哈尔滨这座城市写了几十篇文字——可是,我在这座城市里看不到萧红的塑像,我为这座城市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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