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6日星期四

父亲的腿

解放之初,我尚小。我连"三个"都还数不清,也就三四岁吧。父亲便手把手地教我数数。然后让我下地丢胡豆种,并作示范,说一窝丢三颗。稍大一点,就敦促去剥甘蔗叶子,扯杂草,捡狗屎(那是绝好的农家肥)……捡狗屎那活,真不是人干的。天刚亮,朦胧中,就听父亲喊道:"四儿(我排行老四),四儿啦,还不起来捡狗屎哇!你这个懒虫。"于是我只得翻身起床,连走带跑。去厕所里拿着狗屎夹,提着箢篼,往箢篼里撒上草木灰。便满山遍野去找狗屎了。那活既脏又臭。由于人小力单,有时免不了会弄到裤子上,衣服上,甚至手上。令人恶心、作呕、反胃!当年幼稚无知的我,内心深处就老大不高兴。很反感,甚至很讨厌父亲。可又无可奈何……总之,在我的印象中,在我当年那幼小心灵的记忆深处,父亲除了催我干活,骂我懒惰,似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烙印。
  然而,在记忆的海洋深处认真搜索,仔细寻找,终于拾得了一朵浪花,忆起了一件小事,于是想起了父亲的腿。
  成立"伙食团"那年,所有人家的粮食、毛猪、家具等一切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全部收归大队,实行大队所有制。说是很快就要实现天下大同,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全体社员都只准吃伙食团。孰不知第二年开春就闹饥荒。父亲很快就浮肿——当年浮肿者,大有人在。第二年,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进入初夏,他就肿得越加严重。看来不治实在不行了。其实用不着治,只要有饱饭吃,自然就痊愈了。可当时不知道哟,就算知道,也是和尚的头——没得法(发)。何哉,无粮也。可家里什么也没有啊!所有能够值钱的东西全充了公。拿什么换钱治病呢!一家人大眼瞪小眼,思过来想过去,束手无策。终于,我那聪明能干的母亲突然开窍,说:"拆房子上的木头来卖嘛,反正那房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大家眼前一亮。恍然大悟!当时鼓吹,要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集体农庄了,还用得着再单家独户,住那低头进、埋头出的茅草棚棚吗!所以有些人家的已经拆了,我们家的还没来得及拆。那房子上不是还有木料吗?虽说已经充了公,不准擅动,但毕竟还立着。于是,一家人趁着月色,像作贼似的,偷偷摸摸上了房,锯下一根承重檩子下面的陪檩——自己"偷"自己的东西,岂不荒唐,岂不可笑——第二天,天不亮,不,也许就是当天的半夜吧,趁着昏暗的月光,父亲扛着大的那头,我扛着小的这头,父前子后,抬到十几里外的街上去卖。以便换点钱买药治病。
  也许是腿肿,父亲行动缓慢、呆笨、木拙。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几乎是走三步退一步……不知走了多久,看看日头渐高,我们父子俩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终于,来到了一个陡岩跟前,便将木头倚在岩上,稍作休息。然后父亲将破旧的长裤子脱下来,搭在木头上。我们再次扛木上路了。这时我才看清了父亲的腿。父亲身材高大,腿显得尤其长。因为浮肿,便特别"肥",特别"粗"。皮肤很光滑,绷得很紧,就像快要上扎作茧的家蚕,白白的,胖胖的,亮亮的。又像长条的气球,气鼓鼓的。那汗毛也似乎直立着。出汗时,汗液沿着汗毛浸下来,汗毛像用梳子梳理过一样,整齐地向下排列着。那腿呆木、硬挺、死板、僵直,似乎又是一截中间带有残疾疙瘩,上大下小的杉木棒棒。膝盖根本不像正常人那样灵活自如地转动。每走一步,大腿带动着小腿,向外画一个半圆,然后向前移一小步……腿肿得这么厉害!难怪他行动如此笨拙,走得如此缓慢,几乎是一步一个趔趄啊……我在后面倚着木头,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力。只不过掌着木头,使其不摇晃罢了。我心里有点酸,有点难受,又有点惭愧,有点自责……这样一步三摇地挪步至街,早已是中午了。也就是说,这相距十多里地的街市,正常人只消一个多钟头即可到达,而我们却晃悠折腾了十来个钟头——只是现在的估计,当年根本就不晓得一个钟头是多久哩——于是,把木头放在街边,待价而估。不知等了多久,才不管贵贱,连卖带送地"出了手"。那时我们父子俩早已饿得连迈步的力气也没有了。终于,父亲痛下决心,花钱(当时似乎还没有用粮票)到饭馆买了两个"冒耳头"打了一个大的"饭牙祭",开了一次"洋荤"!吃了那顿饱饱的饭后,我们才有了力气走路。父亲就去捡了中药。然后再慢慢地挪步返家,待回到家,早已夜深人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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